我们的中巴车,是在一个蝉声嘶哑的正午,驶进这片皖南山坳的。车窗外的绿,是那种近乎蛮横的、铺天盖地的绿,山的轮廓被柔软的植被泡化了,与城市里棱角分明的天际线,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法。我们这群人,带着问卷、相机和一套套关于“乡村建设”的理论,像一群闯入者,自信而隔膜。
最初的几天,我们忙着走访、宣讲。我注意到一个老人,村人都叫他庆海公。他总是沉默地坐在村口老樟树的虬根上,身子佝偻得像一张用旧的犁。他的皮肤是土地的颜色,深深的皱纹里,嵌着洗不掉的泥土。我们发放普法读物时,他接过去,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铜版纸上摩挲,眼神里是一种礼貌的疏远。我试图用学来的名词向他解释“土地流转”和“数字化农业”,他听着,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田垄,未置一词。那时我以为,沉默源于不解,源于一种需要我们去填补的“空白”。
转机发生在一个黄昏。我路过他家院坝,看见他正给一小畦韭菜浇水。那动作,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脊背。水珠从瓢里洒出,在夕阳下划出一道短暂的虹。我停下脚步,第一次没有带着调研任务,只是看着。他抬起头,也许是读出了我眼中的那点新奇,竟开口了,声音沙哑如磨石:“城里娃娃,认得它么?”
我点头,又慌忙摇头。我认得它是超市里捆扎整齐的“商品”,却未必认得它作为一棵土地上长出的生命。
他蹲下身,捏起一撮土,在指间捻着:“这土,有气性。燥了,板着脸;润了,才肯吐芬芳。”接着,他指着远近的田地,哪里是“鳝泥底”,存不住水,只能种豆;哪里是“夜潮土”,深夜会返上潮气,最养稻谷。他说他不用看天气预报,看看蚂蚁搬家,闻闻空气里的土腥味,就知风雨何时来。
我怔住了。那一刻,我随身携带的、那些印在书本上的“知识体系”,在这位老人对脚下每一寸泥土的呼吸与脉搏的了如指掌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,如此傲慢。我们带着理论的望远镜,企图宏观地审视这片土地,却从未像他一样,将身体俯下去,用肌肤去聆听大地的低语。
翌日,我抛下了所有的笔记本,请求跟他去田里。他递给我一把锄头。第一下抡下去,锄尖被土地的韧性弹开,只在表皮留下一道白痕。他接过锄,示范给我看。那不是一个蛮力的动作,而是一种与土地的“商量”——锄头以某种角度切入,借助身体的重量顺势一撬,一块土疙瘩便顺从地翻身,露出湿润的、散发着生命气息的底层。我学着做,腰很快酸了,汗滴砸进土里,瞬间不见了踪影。 间歇时,我们坐在田埂上。他看着我被磨出水泡的手掌,缓缓地说:“你们读书人,脑子里的东西是直的,一条路通到底。我们种地,路子是弯的,得跟着地脉、水脉走。”他顿了顿,望着无边的稻田,“土地从不说话,但你得听懂它。你对它用心,它才对你用心。”
“你对它用心,它才对你用心。”
那一瞬间,我心中那座由现代知识构筑的、傲慢的巴别塔,轰然倒塌。我千里迢迢带来的“给予”,在此刻,全数化为了“领受”。我们不是来启蒙的,我们是来被启蒙的。我们所谓的“下乡”,其最深的意义,或许并非传播了多少新知,而是让自己有机会,向这片沉默而丰饶的土地,深深地、虔诚地弯下我们的腰。
离开那日,清晨的雾霭尚未散尽。庆海公往我背包里塞了几个还带着湿气的红薯。中巴车发动时,我回头望去,他依旧站在老樟树下,身影与土地融为一体,像一尊古老的、会呼吸的雕塑。
车子驶出山坳,城市的轮廓再次在地平线上浮现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。我的脊背,记住了弯腰的弧度;我的灵魂,浸染了泥土的沉香。那沉甸甸的背包里,装着的不仅是几只红薯,更是一把关于生命、关于谦卑的,沉甸甸的钥匙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