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物科收卷铃响于六点十分,考场门开,霎时如决堤之水。少年们涌出楼道,欢呼声裂帛般刺破长空,似万千白鸟挣脱樊笼,直扑向夏日的晴空。教学楼前人头攒动,相拥而笑者有之,泪落如雨者有之,高歌长啸者有之,十二载寒窗的郁结在此刻轰然喷薄,震得老樟树叶子簌簌发抖。喧声鼎沸里,青春如烈火烹油,灼灼燃烧。
然而盛宴终短,不过一刻光景,人潮便如退潮般四散。鼎沸的人声被风卷走,偌大校园骤然陷入奇异的岑寂。脚步声远去,笑语声湮没。方才还拥挤不堪的操场,此刻唯余空阔的跑道在夕照里延伸,足球架拖着长长的、孤零零的影子。鼎沸散尽后的寂静,竟比先前更显宏大,沉重得能压弯枝头。
我独自踱至操场东隅的单杠下。夕阳熔金,铜汁般浇铸于空寂的楼宇、无声的球场、静默的草木之上。四下杳然,唯闻风过叶隙的微响。这巨大寂静如琉璃罩子,将我轻轻笼住。没有预想中的狂喜,也无解脱后的虚脱,唯有一种近乎茫然的空落,随斜照一同沉降。十七岁的我浑然未觉,此刻独自承接的万籁俱寂,竟是青春最盛大的退场仪式,亦是最初的永诀——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抹夕光,正缓缓沉入永恒的地平线。
三年后此刻,我立于异乡中学栅栏之外。门内夕照流淌,光影勾勒出与记忆中何其相似的轮廓。然而冰冷铁枝如刀,将眼前景象切割,也清晰割裂了时空。栏内是尚不知愁的少年,栏外是蓦然回首的我。当双足终于积蓄足够力量,那条曾洒满金辉、只待驰骋的跑道,却已隐入时光的苍茫暮霭,杳不可寻。
“大都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”,乐天早已勘破此中消息。少年时只道彩云漫天是寻常,琉璃清响乃永恒,何曾想过云散琉璃脆只在转瞬?蒋捷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,叹“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”,恰是此刻隔栏人最深的感喟。春风吹绽新蕊,亦吹落旧瓣,从不因谁人“许我再少年”的痴念而稍驻。
最后隔栏凝望夕照里交毛奔跑的身影,骤然彻悟:人不能同时真正拥有青春,又透彻地理解青春。拥有那份懵懂、鲜活、全然沉浸的“在”时,我们尚不解其珍稀;那饱满的青春本体,却早已如指间流沙,逝者如斯。
暮色渐沉,归途步履沉沉,心底却澄明如洗:三年前那空寂校园里独自承接夕照的少年,并非无知。而今我隔栏回望,以成年之心去追索、解析、感怀,这份“懂得”本身,已然是与那个金色身影最郑重的诀别。此中悲欣,恰如老杜喟叹: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”。
青春原是一场浩大的单程行旅,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隔栏一瞥,是逆旅过客对少年光阴投去的,既苍凉又温柔的回望,也许是大学的失意,可能是专业的调剂,大概吧,人生几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若,若,若春风应有怜花意,可否许我再少年;叹,叹人终将因年少所不得之物困其一生,暮年浮光之景将之瞬息点醒,又终会因一物一事而解终生之惑。